親愛的——我知道你會明白這只是形式我並無他想——夏先生：

我知道你會拯救我於惡夢。


我知道你會拯救我於惡夢，如當日你救我於詹教授魔掌下。

在十多年來我第一次陷入睡眠的溫存的課上，是你用你針一般的目光刺入我夢中喚醒我。在你淡色眼眸的審判下，我無措地想著的竟是我的睡姿該有多難看，過了半晌才懂得為錯過的講課感到懊悔；你大概讀懂了我張惶的神情，悠悠翹起的唇角中透著的嘲諷興味教我無謂的自尊因而升起了怒火——只是我想斥責你那譏諷的笑也好，想稍作辯解也好（但在你那逼人的眼前我大概也只會，結結巴巴地道歉？），我還沒能在你面前稍微挽回面子，詹教授那如蛇的尖細聲音已從講堂中唯一發著光——刺眼教人不可直視的白光——的投映幕前滑溜地潛近爬進我耳內：「不知道我有沒有這份榮幸能知道後排這位穿灰色blouse的同學可曾從Mr Chow處習得這條問題的答案？或者，妳會不會願意給我學號讓我稍微教妳當學生的責任？」

到了大學後第一次被老師——還要是有名難纏的詹教授——找麻煩的慌亂竟已難以憶起，黑暗裡同學附和的乾澀哄笑聲也無關緊要如隆隆作響的空調吐息：你傾過你高傲的頭顱，挪動雙唇拖捨可悲如我一句「用馬鞭」（我瞥見你的眼你的舌與你上齶的牙在暗中閃著幽光）時，一陣溫暖馬上就掩過了我該有的不安。我毫無保留地相信你，用你給予我的子彈反擊詹教授洋洋自得的神色。我從不知道我的聲音能如此響亮……然後詹教授綿裡露著尖刻惡意的聲音宣佈：答案有趣而無誤「……但請知道夏先生的憐憫並不常見」……。


這是你對我的第一次拯救。

你大概不會記得了。

在再一次的哄笑聲中，我第一次知道這天底下竟有一個詹教授亦會愛憐其天資，記得他名號，喚他先生的學生，而你姓夏——。


資料打聽起來比想像中來得容易，你盛名在外：你的天才與乖戾同樣有名。你的小道消息在Homeroom中流傳滋長，我像是聽課一樣認真地聽，仔細地記，忍著從心底汨汨冒出的笑意故作不在乎地試著問兩句細節。我由此漸漸能和室友聊上兩句，偶而一起吃頓食堂的早晨全餐，她們每次在明媚的日光下談起你都會吃吃傻笑，又說想不到我也會對這種事有興趣，看來我也是正常人……你會否知道，我學著她們的姿勢裝著漫不經心的笑時，內心是如何尷尬且快樂。

你修化學但總去旁聽生物（所以我才會遇見你是嗎）、你敢於當眾直斥不開通的教授，說「整個學系都被您拖往十八世紀」、沒有人肯與你同房因為只要你想不通事時那怕是凌晨你的小提琴也照拉不誤、你有個哥哥……你知道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如何被流傳的話大概只會嗤之以鼻。

你沒有女朋友。你沒有女伴。

我未敢向你求證，甚至未能再見你一臉，我曾經慶幸講堂夠大，足夠我卑微地縮成一角，但現在卻覺得它大得教人無比絕望……。只是想像你在其中，就夠我在艱澀的課中拼命張開五感，好與你聽盡可能一樣的聲音，吸盡可能一樣的空氣，看盡可能一樣的色彩——更想學更多，好勉力趕上你。

哪怕是最怕的實習課上，只要想到你可能的興致勃勃的眉眼，就覺得那陰森生冷的停屍間射進了一束溫和光輝的陽光……你拯救我，拯救我於選錯科而陷入的無邊恐懼之中。你給予我如此多溫熱的慰藉與勇氣——

大家都說你像隻貓，說你冷漠，說你目中無人——但那天你無意的慷慨教我像是聽過神喻的信徒一樣，領受過與眾人不一樣的風景，是以如此執拗地奉信著你與我們不一樣。

你理當如此高傲。


但不食人格煙火如你，是否卻能明我的幽思？你一次次走進我的夢裡，夜闌人靜，室友發出輕勻的鼻息之時，你一次次走進我夢裡，在虛空的未知空間中你一次次以你淡色的眼眸凝視我慌張的神態，你一次次微張著你的唇卻一言不發，隔岸觀火，看我手足無措在你面前張羅言詞，你一次次在不解風情的日光中淡去身影，漸而行遠。我只能在鋪天蓋地的日光中戀念你在我眼底遺下的殘影，挽力擺脫你冰冷的凝視在我身上留下的刻骨涼意——我就這樣，每夜受著你的煎熬——


你的憐憫並不常見，但我知道你定會拯救我於惡夢我知道你定會再次施捨我拯救的話語。


明天的病理學課，我們在那天的座位再見好不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會拯救我於惡夢。

你的，你的，你的

莫莉

[ 本帖最後由 柳絮 於 2013-3-24 21:35 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