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關了。」她輕垂著頭，似是難以置信地喃喃道。一絲笑意像是那剛破雲而出的陽光，一點點照亮了她蒼白木然的臉龐──然而她又暗覺這喜悅是不能教人見的，笑著把頭埋得益發低了。滿載幸福的輕盈笑聲都往她寬鬆衣裙下被撐得渾圓的肚腹裏去：她這是為她肚中孩子而笑。
她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抓著那明顯過於肥大的衣裙下擺，戰戰兢兢地踏上她心中冀盼已久的應牽許之地。穿過明淨玻璃潑灑在她身上的陽光感覺格外和煦，她可以感到自己背後陰冷膩濕的那一層冷汗正被曬乾，連帶著剛才那一切緊張、恐懼、忐忑、不安，都正被這川小天地上真真確確地眷顧著她的太陽用溫熱的手撫去。
她在光潔的地板上邁開腳步，又不由回頭──她要怎相信自己有此等好運？定是觀音菩薩在保佑。被她拋在身後的故鄉籠罩在昏沈的照明中，那粗糙的混凝土牆、那貼著剝落的茶色避陽貼的骯髒玻璃，那空氣中廉價芳香劑的庸俗香味，明明在不到一分鐘前還是她生活的一部份，此刻她站在陽光下，卻開始覺得櫃檯的另一端已經很是遙遠，遠得像是上輩子留下的片段。
在這乾淨明亮的土地上出生的孩子，定能有與她不一樣的生命。她如此想著，臉上又浮現慈愛的微笑，溫柔宛如她日夜供奉的觀音。
「過關了。」她輕垂著頭，自豪地對肚中的孩子呢喃。她獨自闖過了重重關卡，舌粲蓮花地說服了冷漠的丈夫，東奔西走地湊齊了路費和中介費，泰山崩前而色不變地忍受關員鷹隼般冷酷銳利的目光，直到此時此刻，她覺得一切苦難都微不足道，甚至如正在她眼前起舞的微塵一樣因著這象徵成功的陽光的照耀而變得光輝美麗。
為了腹中這珍寶，她要再闖多少關，又有甚麼關係？她願意傾盡所有，去換她的孩子人生路上不必橫著她花盡氣力也闖不過的，貧困無知的關。一張輕飄飄的身份證明文件，就能讓他、或她的路平坦許多。
她艱難地往大堂的大門走去，雙眼在來回沖刷的人的潮水中搜索，搜索著那位會來作接應的先生。他們說好了，以八萬八千八百元人民幣作這承諾的見證，她和她的孩子能擁有一片新天地。四周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是行李箱小輪發出的喞喞嘎嘎的聲響，貼著她的腳跟亦步亦趨，她聽不懂這在同一片大陸上的陌生語言，卻能感受到那急促而響亮的發音中夾著尖利的惡意。她下意識護住肚子，腰卻勉力挺得更直了：有甚麼好怕的呢，她一無所懼。
花向陽，人向上。追求卓越，永遠是人的本能。她有錯了嗎？這道關卡別的人可能闖不過，可她用她的辦法闖過了，她覺得自己甚至值得表揚。
「過關了。」她昂著頭，傲然對舉著牌迎上前來欲接過她行李箱的男人道。
「辛苦您了。」男人獻媚地笑著，聲音含著那陌生語言的餘韻。
她坐上貼著茶色避陽貼灑著廉價芳香劑的小房車。
過關了。她在心中默念著。過關了，我兒，我為你過了最難的一關了。今後，你就是這福地的孩子。
